海南人习惯称自行车为“脚”车，在上世纪中叶，家里拥有一辆新车，对乡下人是奢侈品。我家在七十年代初期，曾经给我买过一辆，却是陈旧得不堪入目的那种，回想起来，还很耐人寻味。
当年家里为何要勒紧裤腰带，买下一辆旧“脚”车，完全是事出有因。
1971年秋，我高中考上了镇上的琼文中学，家人都很高兴，但问题也接连而来，家姐与我同时就读在这所学校，经济压力比较大。琼文中学距我老家有4公里多路程(过去为土路)，走一趟要徒步一小时，学校当年设施比较简陋，校舍也短缺，只能解决一部分学生住宿，另一部分作为走读生。鉴于校情与家庭实际情况，我姐弟俩只能各选其一，父母亲考虑到女孩子长期长途跋涉有诸多不便，走读上学就非我莫属了。
可当我面临每天4小时的路途奔波，实在是难以为继，为让我有一个好的读书环境，买一辆“脚”车就提上了家里议事日程。
买什么样的车?到哪里找车买?老父亲花费了很多心思。经过一番严肃认真的询问、比对和筛选，最终在他所在单位的淘汰公车中，花费40元钱买下一辆锈迹斑斑的旧“脚”车。
记得那一天，父亲带回旧“脚”车的同时，还带回一脸无奈花钱买车心痛的表情。当看见我对这辆残缺不全的坐骑，脸像霜打的茄子，转而笑咪咪宽慰道：这车子虽然旧，却是名优产品，响当当的上海产“永久”牌，钢板结实，经久耐用。咱们现在是学生时期，一切以学为主，车不求酷，等以后条件好了，给你换辆新“凤凰”，那是迟早的事。其实我知道，当时一部新车市价接近200块，他能买下这辆车已属不易。不过，嘴里还是嘟囔了一句：都定“永久”了，还想飞“凤凰”，能坐“五羊”就谢天谢地啦。
木已成舟，我只能牛肥马瘦都骑。刚开始，试驾的感觉有如身心的放飞，云在飘动、风吹拂面，人在轻松中得到一份释怀与洒脱。过后，旧车的劣根性一览无余。一是掉链的尴尬，旧车链盘属超期服役，一遇使劲、上坡和负重就掉链，还划夾裤褪，非常麻烦。二是把手不牢、刹车不灵，路况不好时像喝醉了酒，摇摇晃晃、又惊又险。三是除了车铃不响、哪里都响。难怪隔壁的唛秋嬉戏我：你的行踪现在我睡在闺中都一清二楚。
迫于无奈，我向家里提出，再不济也得给“脚”车做一次简单美容。把六角帽已拧损成圆状的把手固定轴置换，车首先要把稳方向;将链盘调整并加装链半盖(好车是全盖)，不致途中车歇人狂;还安上一个后坐架，让车整体协调并发挥多功能用途。因为承接工程者是爷爷的朋友，在白延墟开设自行车维修行的昌端叔，材料新旧套用，爷爷又亲临指导，仅用钱8元就基本上还原了“脚”车的功能。
美容后的旧“脚”车，开启了我在新学园的心路历程。
在白延第一中心小学念初中时，我和班上的陆同学与欧同学谈得来、走得近，留下许多快乐的时光。面临初中毕业，往后何情何去何从不得而知，大家都很茫然。好在天公作美、机缘巧合，可爱的琼文中学把我们三个同时录取进“七一三”班，又同时都是走读生。
在外人眼里，我与陆、欧同学三人，客观上差异蛮大，偏偏又同气相求。从年龄角度讲，他俩比我大几岁，小学不在一起读。从个性差异看，陆聪明伶俐、为人正直，喜欢以理服人。欧则喜形于色、表情丰富，做事小心翼翼。我属好动型、遇事欠稳重，常常屁股不沾凳。从个头特点论，我最矮小瘦弱，欧呈高壮白净，陆显黝黑结实。走在一起本似七拼八凑，还总是形影不离。
自然而然，旧“脚”车也与我们结下不解之缘。
每天上学，我从家里整装出发，花5∽6分钟来到白延墟上陆家门口，通常就换陆蹬车我坐后座，急驰10分钟左右抵达欧家的榜花园村口，早候的他接过“脚”车就亲自执撑，一般让陆坐后排、我卧前樑再折腾10多分钟就到了学校。
一天几趟，周而复始，别人看到的总是风景，一辆旧“脚”车上驮着三个小子来回飞梭，哪里晓得青春年少们车技的乐趣及个性的张扬。
相沿成习，三位同行主驾轮流执政，前后坐位适时更换。开始还好，时间一长久总有不协调。车后座宽敞自在，前排地方窄小、还要横坐侧伏，身体紧缩像油烹大虾。按常理，欧个头大、年岁长，他不驾车时，座位宜选后坐。如此一来陆与我在前排机率相对增大，欧过意不去总反复强调，他家路程短、在车时间快打发，多坐前边无大碍而礼让。我每坐前排总觉八字不合，难以做到静若处子。陆最不希望他驾车时我在前边，本来个头也不高的他，赶上我总晃动身腰，徒增行车的风险。角遂平衡，委让他屈坐前排居多。
古人说：“三岁看大，七岁看老”，旧车驾驶也处处透析着各自的风格。陆聪颖机敏、车技果然高人一筹，乡下土路坑坑洼洼、崎岖不平的状况总令人堪忧，而他能驾轻就熟把车踩得又平又稳。欧骑车平路时神采飞扬，不时给我俩朗诵今古贤文：“路遥知马力，日久见人心”，“欲知山中事，须问打柴人”等等。遇到徒坡、路坑多和泥洼处，立马停车让我们步行，完全没有发挥人壮力大的作用，是三大驾手中让人履步最多者。我有时故意挑逗，借口褒奖他的风范，改善陆的待遇，满足其多坐前排的愿望，驾车时不问青红皂白、不看路顺何方，拼命用力、飞车向前，颠簸他嗷嗷直叫，一次还闹出乐极生悲的一幕。
那是我驾车滑行长长的坡上岭时，故技重演导致车速过快，又雨湿路滑，前轮陷入沟中，整车横掼摔在地上，人车各在一处，个个皮肉挂彩、嘴吐呻吟，一会儿都爬不起来，侥幸无骨折，也无旁人看见，可车撞得不轻，前叉变弯曲。此后几天都步行上学，但凡有问及“脚”车者都三缄其口。遭此一劫，后悔不迭，从此不敢再冒失。
骑“脚”车的秉性在学习中也同出一辙。天资过人的陆同学读得一口流利英语，被推荐为班上英语科代表。他还喜欢写诗，创造正写反读，不但佳作备受赞美，而且正字反写技巧让人啧啧称奇。欧同学博览众采、稳扎稳打的作派使得文理科全面发展，成绩是同学中的佼佼者，被遴选为主管学习的副班长。相对于他俩，我明显心智不稳、相形见绌。
纵有万般不舍，都将曲终人散。后来，我转学到屯昌县读书，三人共一车的求学历程嘎然而止。家姐眼眺“脚”车闲置婉惜想试试，摆弄几下感觉力不从心而不再问津，弟弟们年纪尚小，都不在兴趣范围之列，它慢慢隐入尘烟，结束了历史使命。
儿时的车情玩景尽管消散，但友谊仍在延续，旧“脚”车这根无形的纽带把它拴得更紧。1977年恢复高考，我们相互励志前行，我幸运当年被录取进医学院校，5年后大学毕业在海口市的医院里当了一名外科医生。欧于78年考入华南热带作物学院(现合并海南大学)，毕业分配到海南农垦西培农场工作，后担任该场场长，事业生活有声有色。陆当年因子承父业在文昌市迈号供销社入职，支撑着家中的大樑，忍痛割爱放弃高考机会，把希望都留给了弟妹们。有志者事竟成，他后来还兼营家庭农场，喂鸡养鸭、植树种果搞得风生水起，我免不了从中沐浴着这醉人的春风。
人老啦，闲赋家中，每天面对满大街崭新锃亮、来回穿梭的车流，难免回萌我儿时的旧“脚”车，虽觉表面可笑，却充满生活记忆。为寻览荏苒的足迹，我借口要加强身体段炼，让孩子们给买回一辆新“脚”车，载着他们满满的期待，无聊时在海口西海岸至火山口间往返。我知道，看着他们一脸的笑容，还是无法找回儿时的味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