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“三八”妇女节期间,海南省博物馆在其微信公众号上特别推介了馆藏中出自西沙华光礁Ⅰ号沉船的粉盒。粉盒大多数为圆形与八方形,由盖和底两部分组成,盒盖面模印各式花卉与卷草纹,折枝牡丹、莲花、六星花卉、七星花卉、团花、菊瓣、莲蓬、针叶纹和婴戏纹等等,灵动而温雅。粉盒乃古代妇女存放脂粉的化妆盒(亦作香盒和油盒),一般置于较大的妆奁内,是古代女子闺房中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。女性天生爱美,史料有载,我国妇女使用妆粉至少始于战国时期,唐代时已非常流行。因为中国人天性里对美的高品审能力,使得历代粉盒的做工都非常讲究,圆形、椭圆形、方形、四边形、六角形、八角形、葵瓣形,还有仿瓜果状,令人初见便倾心。粉盒的质地更是契合了中国古代仕女画上的灵秀,蚌、石、瓷、铜、金、银、珍珠、琥珀、玉、玛瑙、漆器等等,形态各异,精美绝伦,模制、印花、雕刻、螺钿、掐丝、錾花、镶嵌,每一种工艺都有其独异处,令人叹为观止。
辽代绿釉双雁纹盒。观复博物馆藏
从西沙华光礁Ⅰ号南宋沉船里挖掘出来的这些粉盒,颜色都素朴,里外施青白色釉,釉色白中泛青,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美,是宋代艺术作为后世极简主义鼻祖的具象化演绎。值得一提的是,粉盒兼有印泥盒的功能,故而,亦为文人雅士蓄藏印泥之文房必备。如此说来,粉盒不仅承载着中国古代女性的妆容之美,亦是中国文化里最为写意的部分。
脂泽粉黛于妆奁
自古以来,无论东西方,化妆都是女性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。这不仅源于女人的天性,更是礼仪的一种体现。早在先秦时期,我国就已出现用于面部的面脂化妆品,《韩非子》卷十九:“故善毛嫱、西施之美,无益吾面,用脂泽粉黛,则倍其初。”其中“脂”字,即是古代女子所使用的面脂。史料有载,古代女子妆粉的初始原材料是大米,因其制作方法简单,米粉在民间广为流传。但米粉的持妆能力太差,遇水成糊,再美的女子,这妆容都不忍目睹。于是,“芳泽无加,铅华弗御”,在《洛神赋》里,三国文学家曹植在描写女子的美貌时,用的是“铅华”,“铅”,即上妆的铅粉。所谓铅粉,其实由多种元素组成,包括铅、锡、铝、锌等,与米粉相比,胜在防水,敷于面上,也更显出光彩照人,是秦汉时期最受欢迎的化妆品。而唐时杜牧的《阿房宫赋》,对于秦宫仕女们梳妆盛景的描写更为细致:“明星荧荧,开妆镜也;绿云扰扰,梳晓鬟也;渭流涨腻,弃脂水也……”字里行间,不仅有脂泽粉黛,更有化妆品的盛放器物“妆奁”隐现其中。
陕西西安曲江唐代宫城遗址出土的青玉粉盒。资料图
《说文解字》有释“奁,镜匣也”,“妆奁”即妆匣,是古代女子专门放置梳妆及化妆用品的器具。奁的出现最早可追溯到西周,在秦汉时期盛行,明清时期达到鼎盛,并形成了独特的妆奁文化。
战国时期,单层漆奁盛行,妆奁器形以圆形为主,器腹较深,或平底,或带三只兽形足,旁有兽衔耳环,胎体厚重,风格粗朴。进入西汉后,贵族阶层注重仪表,对化妆的要求高,人们生活富足,化妆品种类繁多,脂、泽、粉、黛、香一应俱全,头饰款式繁多,发簪、金钗、梳篦、铜镜、花钿、香料、粉扑等等,皆是必不可少的梳妆用具。汉代妆奁的功能更为完备,双层妆奁(器身分为上下两层)、“多子奁”,形制多样,空间上也做了巧妙排列,使用者可轻易从外表判断内里所盛物件。
到了晋代,妆奁逐渐演变成了上层社会女子闺阁中的时尚品。东晋画家顾恺之在其名作《女史箴图》中,细绘一位侍女给坐在镜台前的贵妇梳妆的情形,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贵族妇女的娇柔矜持、优雅文静。贵妇身旁除了有全套奁盒和梳妆镜外,还多了一具高矮适中,形似蜡台的镜架,并将铜镜插挂在架顶上。
东晋顾恺之《女史箴图》(局部)中正在梳妆的贵妇。资料图
宝奁尘满离怀苦
“芳脸匀红,黛眉巧画宫妆浅。风流天付与精神,全在娇波眼。”这是北宋词人周邦彦关于女子梳妆的一段描写,事实上,中国古代女子的爱美之心,远比婉约清丽的宋词来得早。“画眉”是古人妆容中极为重要的一环,眼睛既是心灵的窗户,那眉毛便为整个妆容灵魂的窗扇。“画眉”,是自古以来文人雅士描写闺阁诗词时避不开的,唐时朱庆馀写新妇去堂前拜见公婆前,先请夫婿帮忙看一下妆容是否合适:洞房昨夜停红烛/待晓堂前拜舅姑/妆罢低声问夫婿/画眉深浅入时无。(《近试上张籍水部》)
新妇画眉,梳妆镜前必有眉妆器具,而眉妆器具,亦可同置生活用具的粉盒中,譬如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唐代“绞胎粉盒”。所谓绞胎,是将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颜色的瓷土糅合在一起,然后相绞拉坯,制作成形。由于泥坯绞揉方式不同,纹理变化亦无穷,制作工艺十分复杂,难度极高。
宋代的审美较之前代有了明显变化,女性化妆品和化妆工具都更为丰富,妆奁内部的容积也越来越大。宋代除了多层套奁外,还流行一种带抽屉的妆奁,谓之“镜箱”。宋代的才女们都很愿意展示自己的妆奁,譬如李清照,在丈夫离家远游后,她写了一首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:“香冷金猊,被翻红浪,起来慵自梳头。任宝奁尘满,日上帘钩。生怕离怀别苦,多少事、欲说还休……”女词人独居青州,丈夫不在身边,清晨起床倦怠梳头,更无心情梳妆打扮,那精致的宝奁已久不动用,铺满了厚厚尘垢,却也无心拂拭。
清乾隆剔红团香宝盒。故宫博物院藏
钗于奁内待时飞
明清时期,为了配合室内家具逐渐增高的风潮,妆奁的设计发生了很大变化,出现了携带方便的梳妆匣。当时的梳妆匣盛行用贵重木材如紫檀、黄花梨、龙眼木等制作,精致美观,结构巧妙。梳妆匣上盖打开,可支起一镜,前面有两扇门,内置小屉,可放梳篦、胭脂、首饰等,极具艺术观赏性。另一类妆奁则演变成高80厘米左右,不易搬动的梳妆台,其做工之精,用材之优,前所未有。
“玉在椟中求善价,钗于奁内待时飞”,这是清代曹雪芹名著《红楼梦》里的一句诗,出自第一回贾雨村之手,以金钗和美玉隐喻小说人物的命运与个人志向,兼具艺术双关与政治隐义。其字面描绘宝物待价而沽,深层暗藏林黛玉、薛宝钗的命运伏笔,以及贾雨村的权力野心,这是一个极具文学价值与社会批判的经典意象。“钗于奁内待时飞”中的“奁”是女子妆盒;前句“玉在椟中求善价”是化用《论语》“韫椟而藏”的典故,“椟”为藏玉木匣。单从字面的理解,就有一种相对而出的古意。
与大唐的浓墨重彩不同,明清时期女子妆容略显清淡,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教平儿理红妆时,说纸样的胭脂“不干净,颜色也薄”,要用“白玉盒子盛的玫瑰膏子一样”的,“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,淘澄净了渣滓,配了花露蒸叠成的”,只需要一点点涂在唇上,剩下一点水化开就当腮红了,平儿依言照做,果然美不胜收。
南宋青白釉菊瓣纹印花婴戏图粉盒。海南省博物馆藏
宝玉妆台前小小的胭脂盒,是曹雪芹的曲笔,它体现了贾府的奢华靡费和《红楼梦》的意趣,且不提四大家族(贾史王薛)里的众多女性,单是大观园中的莺莺燕燕、风情各异的十二金钗、十二丫鬟与十二女官,其闺房内不知有多少稀世珍奇的胭脂粉盒,它们温润着那群性灵的少女,让她们的精神与灵魂,成为中华文明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