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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僧惠洪琼州觅迹东坡
海南日报 管仲乐 2024-03-04 09:23

  距今925年前的除夕之夜,一位僧人正在萧瑟的寺院中枯坐。他一手执酒壶,一手握毛笔,时而冷静,时而癫狂,恣意挥笔。最终在即将酩酊大醉之时,写下了《己卯岁除夜大醉》:“昔闻安期生,以术干项羽。羽无人君量,佯狂辄遁去。又闻鲁仲连,舌有济世具。人君欲禄之,高视笑不语。吁古列仙人,万事不干虑。乃肯入世纷,岂非以民故。翩翩遥增击,悠然知事误。道合人所难,一律无今古。我生饱忧患,晚有二子慕。肮脏刺世眼,甚宜著闲处。一篇引一杯,举杯揖黎母。”

  作此诗者正是宋代著名诗僧释惠洪。惠洪一生著作颇丰,内容涉及禅、教、史、诗、文等。他虽为僧侣却秉性倔傲,放浪形骸,与大量公卿士大夫有所交游,被人讥为“浪子和尚”。而他也终因言语不羁,前后四度入狱,一生饱受忧患。政和二年(1112年)因与张商英、郭天信交往频繁,被下开封狱受脊杖黥刑,褫夺僧籍,刺配朱崖军(朱崖即珠崖,海南岛古代的名称之一),直到次年才获释回籍,建炎二年(1128年)去世。

北宋诗僧惠洪被称为“浪子和尚”。资料图

  这首诗正是作于海南,但值得注意的是惠洪流配海南的两年并无“己卯年”。实际上,此己卯指的是元符二年(1099年),那年,另一位失意的文人——苏轼谪居昌化军。苏轼对于惠洪适琼期间的思想及创作意义重大,此诗即惠洪为苏轼所作。

后世有不少研究惠洪的著作。资料图

  追访东坡之迹

  海南岛在明代以前一直是官员、文士的流寓之地。历史上众多文人、政客来到此地,远离故土,远离亲友,远离熟悉的一切,在惶恐与不安中开始新的旅程,惠洪亦是如此。而在他来到海南的十余年前,已是61岁高龄的东坡即被贬于此,他在路上绝望地写下了“垂老投荒,无复生还之望”之句,但其豁达的人生态度终使他逐渐适应了海南的生活。次年,在新春到来之际,苏轼提笔写下了海南历史上第一首新春贺词《减字木兰花·立春》,其中“春牛春杖,无限春风来海上”,亦成为了千古佳句。

  惠洪在苏轼离开海南十余年后以同样落寞的心态踏入海南岛,他在海南开元寺、俨师院度过了一年多贫病交加的日子,用他自己话说即是“出九死而仅生”。在海南期间,他的精神支柱便是苏轼。苏轼元符三年(1100年)六月,北归途经琼山时曾在泂酌亭(在今五公祠景区内)赋诗留念,亭旁有疏快堂、俱清轩等建筑,俱清轩后建有思远庵。惠洪后来多数时间住在思远庵,获得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与苏轼神游的机会。

  此外,他还游览了大量苏轼在海南的遗迹,并创作“补东坡遗”七首。这是惠洪所独有的诗歌写作形式,即追补苏轼在海南期间当作而未作之诗。如《补东坡遗:题武王非圣人论后》《早登澄迈西四十里,宿临皋亭补东坡遗》《补东坡遗真:姜唐佐秀才饮书其扇》等。政和三年(1113年),惠洪北归时甚至前往儋州寻访苏轼遗迹,并前去谒见苏轼的海南门生姜唐佐。

  对东坡遗迹、遗物的追寻,无疑为惠洪的海南羁旅提供了强有力的精神寄托。

  追思东坡之味

  苏轼作为美食家,在海南艰苦的物资条件下依旧发明了不少美食,其中最具代表性之一便是“玉糁羹”,此即苏轼谪居海南期间,其子苏过为其调制的山芋,东坡为之作诗:“香似龙涎仍酽白,味如牛奶更全新。莫将南海金齑脍,轻比东坡玉糁羹。”惠洪也喜食“玉糁羹”,曾作《食菜羹示何道士》:“穷冬海道绝,瘴雨晴墟里。何以知岁丰,未卯炊烟起。先生清梦回,科髻方隐几。獠奴拾堕薪,发爨羹藷米。饱霜阔叶菘,近水繁花荠。都卢深注汤,米烂菜自美。椎门醉道士,一笑欲染指。诫勿加酸咸,云恐坏至味。分尝果超绝,玉糁那可比。鲜肥增恶欲,腥膻耗道气。毕生啜此羹,自可老儋耳。录以寄徐闻,阿同应笑喜。”

  惠洪甚至首次将“玉糁羹”更名为“东坡羹”:“乞橄榄于旁舍,判荔树于沙岸……日作东坡羹。有佳客至。馔山谷、豆腐以饷之。”对于“东坡羹”,惠洪还作诗详细描述:“分外浓甘黄竹笋,自然微苦紫藤心。东坡铛内相容摄,乞与谗禅掉舌寻。”简单的食物虽然未必美味,但由于融汇了东坡的记忆,或许可使惠洪暂时忘却放逐之苦。

  他还写了一首《初至崖州吃荔枝》:“口腹平生厌事治,上林珍果亦尝之。天公见我流涎甚,遣向崖州吃荔枝。”把被贬朱崖视为得飨珍馐的绝佳,恰与苏轼在惠州作的《食荔枝》相呼应。诗句幽默风趣,带有一丝自我调侃,俨然冲淡了离家万里的苦闷。

  追寻东坡之志

  东坡的海南羁旅,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其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,惠洪在海南期间也承续了苏轼的精神。初至琼州,惠洪的住所竟为飓风吹去,面对此种境况,他作诗:“贪看长鲸吸舟楫,忽惊娇蜃吐楼台。朦胧醉忆王城别,汗漫游从海国来。夜半飓风携屋去,朝来瘴雾放天回。会须横笛骑云背,笑响从教落九垓。”诗句全然看不出一丝忧虑及抱怨,充满了瑰丽的想象,尽数为初见此种自然现象的好奇之情。

  遇敕北归前,惠洪又作《渡海》诗:“万里来偿债,三年堕瘴乡。逃禅解羊负,破律醉槟榔。瘦尽声音在,病残须鬓荒。余生实天幸,今日上归煌。”回顾自己的海南经历,竟然没有哀怨和悔恨,而是以禅意化解现实世界的诸多无奈。

  正如本文开头所述诗句中所写的那样,惠洪始终以乐观的态度面对所遭遇的忧患,“肮脏刺世眼,甚宜着闲处。一篇引一杯,举杯揖黎母”,他深知自己和苏轼一样,高亢刚直的秉性,在世俗之人看来尤为刺眼,因此,在崖州这样的闲散之处,正是自己的恰当归宿。

  惠洪在路过陵水县时曾作诗曰:“白沙翠竹并江流,小县炊烟晚雨收。苍藓色侵盘马地,稻花香入放衙楼。过厅客聚观灯网,趁市人归旋唤舟。意适忽忘身是客,语音无伴始生愁。”诗中细致描绘了陵水的风景,野径、渔村、篱落、桑麻、白沙、翠竹、炊烟、晚雨、苔藓、稻花这些意象共同构成了一个极为美好的生活画卷,这也给予了惠洪的身心归宿感,以至于“意适忽忘身是客”,平静、适意的生活,使他把他乡当作了故乡,已然忘记了客居身份。这一刻正呼应了苏轼“我本海南民,寄生西蜀州”的心态,二位南溟羁旅客仿佛穿越时空见到了彼此,并会心一笑。

  实际上,惠洪对于苏轼的崇敬由来已久,在他来海南之前,就曾去过众多苏轼当年生活或者驻足之处,如杭州、开封、庐山、常州等地,但那时的惠洪的诗文中却没有出现苏轼的身影。直至他也如东坡先生一般,踏上了通往海南岛的羁旅,这个经历使他更加理解那位半生奔波的伟大文人。因此,在海南期间,他无时无刻不在追寻着苏轼的踪迹,竭尽全力想要从他的历史记忆中汲取能量。恰如他在1099年除夕之夜所写的诗句,惠洪或许也想到了亲人和友人,但只有苏轼能让他在醉酒之际将情感付之笔端,与之赓和。或许东坡晚年以渊明为师,遍和其诗,也有着相似的情感寄托,他们都在渴望着一位真正的知音的回应。

  (作者系海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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